裝修完了。
賀頓手摸著診所牆壁,眼淚止不住往下淌。快樂的淚是涼的,一直從顴骨滴落到鎖骨的窩裡,在那裡聚集成了一小窪,好像貼了一塊鋼洋。
賀頓滿心歡喜地請沙茵來參觀,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寶。「你用的肯定是劣質建材,一股味道。」沒想到一推開門,沙茵就捂著鼻子,提出批評意見。
但她說的是事實。因為春天風沙大,到處門窗緊閉,化工原料的味道濃郁嗆人,眼睛辣得直想打噴嚏。
賀頓忍住了氣,本想說,你身為股東,身不動膀不搖地坐享其成,既沒有出過一分錢的資金,也沒有拉過一車瓷磚拎過一桶漆料,倒在這裡指手畫腳。又一想,目前正是用人之際,要以團結為重,再說沙茵說的也是事實,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。淡笑道:「如果咱們有足夠的錢,我當然也會買綠色的環保的,可是……」她沒有把話說完,一切盡在不言之中。
沙茵聽到這些客觀理由,也不好意思,說:「你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。我主要怕咱們這樣開張迎客,人家一進來就想逃之夭夭,影響聲譽。」
賀頓說:「你想得是很周到。怎樣對付異味呢?」
沙茵說:「我有個朋友是專門研究環保的,好像有專克甲醛的產品。」
湯小希參觀時,倒是讚不絕口,說是從來沒看到過如此美麗安詳的地方。賀頓聽了也不喜形於色,對她的評價不很在意。臨終敬老院出來的護工,看到哪裡都覺美好。
三個人坐在一起,研究如何招徠顧客。賀頓說:「首先要讓大家知道開了一個診所,才會有人來。」
湯小希說:「最好的辦法是貼小廣告。」
沙茵說:「不妥。只有修理下水道給空調搬家收購過期藥品的才貼小廣告。咱們要是也用這個法子,就是自毀聲譽。」
湯小希不服,說:「我也知道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,可經濟啊。我下班後可親自上街操作,連僱人的錢都省了。」
賀頓說:「小希熱情可嘉,沙茵說得也有道理,咱們的定位很清楚——面向關注心理健康的現代人,應該是有一定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成功人士,我們所用的宣傳方式,要和這個定位相匹配。」
湯小希沮喪:「好吧。算我沒說。」
一時冷場。柏萬福走進來,說:「三位女將,我給你們沏了點好茶,一邊喝一邊討論,省得上火。」
湯小希說:「謝謝姐夫。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後地忙了,讓我不過意。乾脆搬個凳子,一起討論。」
柏萬福連連後退說:「我不行。你們都是股東。」
沙茵說:「既然我們都是股東,我們就一起作了決議,吸收你為候補,讓你參會。」
賀頓說:「我反對。」
沙茵笑道:「反對無效。因為你只是一票,我和小希是兩票,從此柏萬福和我們享有同樣權利。」
這樣四個人就圍成了一個圓圈,開始討論用什麼法子打知名度。
「我見到親朋好友就宣傳,如果開什麼學術會議或是相應的場合,我都會記得介紹咱們這個診所。」沙茵說。
「這個法子好是好,只是規模有限。況且,只能在學術圈子裡造輿論,咱們還得要面向市場。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幫助的人知道了有關信息,才會找上門來。否則,咱們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條。」賀頓慷慨激昂。
大家一時沉寂。死路一條這個詞太煞風景,一個機構,還沒正式開張,就討論到生死大限上去了,不是個好兆頭。
柏萬福開了口:「說點吉利話好不好?不就是想方設法讓人知道嗎?這好辦。我有一個法子,保管靈!」
三個女人異口同聲追問:「什麼法子?」
「出錢,打廣告!」柏萬福語驚四座。
其實誰都知道這是最直截了當的法子,只是沒人說。皇帝的新衣,讓柏萬福披掛出來。
「還用你說?砸錢誰不會?」賀頓不屑。
「聽說很貴。」沙茵擔憂。
湯小希雙臂抱肩,無話可說。
「我看兩條腿走路。」過了一會兒,賀頓思謀著說。
柏萬福不解:「哪兩條腿?」
賀頓說:「一條是貼小廣告,另一條就是打廣告。先要搞清楚廣告的價錢,然後再看哪張報紙的讀者和咱們的客戶群重疊。」大家都說行,湯小希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:「咱們怎麼收費呢?」
沙茵說:「這個不著急。幹起來再定也不遲。」
湯小希嘲笑道:「你這個當老師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,剛才說到讀者和顧客要重疊,你不定出價碼,誰是你的客戶?你和誰重疊?」
沙茵噎得說不出話來。柏萬福說:「薄利多銷。」
沙茵緩過勁來說:「不可。心理師資源有限,只能為中產階級服務,不可能走薄利多銷的路子。」
柏萬福說:「中產階級看的報紙,恐怕就是晚報了。」
湯小希「呸」了一聲說:「晚報是給城市貧民看的。我看,要發在商報、晨報、都市報,小白領們會看。」
賀頓說:「咱們收費,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。我希望城市貧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師。」
沙茵說:「那就晚報晨報都登。覆蓋面大一些,一網不撈魚,二網不撈魚,三網總能撈上魚。」
賀頓說:「還有一條路,也會對咱們大有幫助。有關信息我也打聽了。」
大家問:「什麼路?」
賀頓說:「在台登記咱們的電話號碼。這樣如果有人需要幫助,他又找不到地方,就會去查。一查就查到咱們了。」
大家問:「那得多少錢?」
賀頓說了一個數字,大家咋了半天舌,最後還是決定出血。在現代化的大城市裡,電話的功能誰敢忽略?作完這個決定,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縮了一截。
賀頓找到報紙的廣告部,一問價錢,嚇了一大跳。不要說一版二版這樣的黃金版面,更不要說報眼了,就是在報紙的副刊底下韭菜葉寬的一條廣告,也要幾百塊錢。
賀頓不敢擅作主張,再開會時間上也折騰不起,便打電話一一報告情況,要大家再斟酌。錢反正都是賀頓墊支的,另外兩人也煩了這種沒出路的討論,都說,做吧做吧,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。只要打出了知名度,就會有人找上門來做心理諮詢,那時候咱就有收入了。
賀頓就和廣告公司簽了合同,選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來。賀頓考慮星期一二白領們都比較忙,可能顧不上看報紙。加上周六周日的報紙也積攢了一大堆,不一定有工夫細細翻閱,廣告難得被關注。到了周三,塵埃落定,也許百無聊賴需要心理幫助的人就會看到這條細窄的廣告了。
歷經滄桑披荊斬棘,難得一次有座上賓的感覺。廣告公司對客戶十分熱情,特別是臨交錢的時候,更是呵護備至。賀頓小本生意,先交了一次廣告的費用。這種小打小鬧在人家那裡是毛毛雨,但蒼蠅也是肉,廣告公司笑納百川。斷定她們以後還會找上門來,便做放長線釣大魚之圖,態度甚是恭敬。
從廣告公司出來,賀頓覺得自己成了亞當,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。從電信查號台交費出來,賀頓簡直覺得腎臟被人摘了一個。人雖然沒有了一個腰子,也還能活下去,但抵禦風險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。現在,錢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。
回到家裡,看到婆母在捶腰。賀頓問候:「您不舒服了?」
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說:「累的。」
賀頓說:「您多歇息。」
婆母說:「想歇著可歇不了。本想娶了媳婦,我也就熬出頭了,可沒想到還得為你忙活。」
賀頓不解說:「我要您忙活什麼了?」
婆母說:「你是沒說什麼,可你讓我兒子說,也是一樣的。」
賀頓說:「我從來沒讓你兒子說過什麼。第一,我沒有那個本事。第二,我也沒那個需要。第三,最關鍵的一條,我沒那個膽量。」
婆母說:「我就愛聽你說的這第三條。」
賀頓說:「愛聽我也不多說了,您知道就行了。您到底是幹什麼累著了?」
「貼小廣告啊。我兒子讓我乾的,說我要是不幹,他就得自己去干。現在風聲很緊,見一個抓一個。他那個熊樣,一出手就得讓人逮個正著。還是我老婆子親自出馬吧,不容易引起懷疑。就是真讓人抓著了,求求人家看我滿頭白髮也好放一馬。」婆母說著,一邊把手伸出來讓賀頓看,指間還被糨糊黏連著,好像鴨蹼。
賀頓不知說什麼好,又是感動又覺承擔不起,說:「媽,您就別去了。我們的客戶不是靠這樣吸引來的。」
婆婆不樂意了,說:「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。」
賀頓回了屋,柏萬福說:「我媽並沒有真生氣。」
賀頓自說自話:「還有兩天清閑日子。」
柏萬福說:「這話怎講?」
賀頓說:「查號台電話開通和報紙上廣告開花,都是後天。到時候就像秋收三搶,大忙。」
柏萬福說:「咱先抓緊時間好好休息。」拉賀頓上床。